北京传来“最高指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祺东这个滨海偏僻之地也照样被波及。
北京来的红卫兵与邮电局的反派抄了*仲虎的家，只因为他是“历史反革命”。在红卫兵小将看来“历史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有了历史了，也就是“老反革命”、“一贯反革命”的意思。抄家的结果是在一只箱子底下发现一张*仲虎在远征*时期穿着*装与美国兵的合影照。这下子红卫兵拿到了*仲虎这个老反革命“勾结美帝国主义、企图复辟”的证据。斗得他死去活来。
解放之后，*仲虎到也曾注意处理掉以前的*装、奖状之类的东西，但仲虎留下了这张在远征*时期的照片，本意是想用以证明他参*是为了抗日，因为远征*在缅甸打仗，决不是打共产*的。但此时己不容他分辨，这些红卫兵小将那里知道这些历史。不但*仲虎被批斗，孙老师在学校里也成了反革命家属，他们的孩子也成了黑五类、狗崽子。
红卫兵要*仲虎交待：是如何“勾结美帝国主义”的。仲虎只知道那时中美两国是盟国，大家共同抗日，至于怎么结成同盟、就是红卫兵要他交待的怎么“勾结美帝”，他也真的不知道。他天真地想这是国民*府外交部的事，怎么问他？他交待不出，又挨了一顿打。
来搧风点火的红卫兵小将到别处去点燃文化大革命之火去了。邮局的造反派要投送“革命的书信”，对*仲虎，也只叫他每天上班之前先来扫扫街吧。仲虎在这头扫街，看到那头扫街的却是原来的县委的秦书记，原来秦书记现在成了“走资派”也要扫街，还有县中的王校长，算是“反动学术权威”，供销社周主任算是“牛*蛇神”，也都罚扫街。仲虎知道：“世道乱了”。
一天早晨，仲虎扫街才扫到一半，突然觉得恶心，随即吐出一口口暗红色的血来，至少有一小碗之多，仲虎一阵头晕，赶紧倚在墙边休息。路人见其面色苍白，认得他是邮电局的老*，忙去叫了邮电局的人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扶到局里找个椅子坐下，又去通知他的家属。等到孙老师赶到，邮电局的造反派让局里的一个小伙子相帮，用运邮包的“*鱼车”医院急诊室，医生诊断下来说是“上消化道出血”，给挂了葡萄糖盐水，打了止血针。医院里造反派头头：能否收他住院治疗？头头听说是邮电局的老*，就跟那医生说：
“算了吧，多给他用点药吧”。*仲虎在这镇上邮电局工作多年，为人实在是好，医院造反派的头头，也说“给他多用点药。”医生于是又给他再加两瓶葡萄糖水，又在里头加了许多维生素。当天医院急诊室继续挂加了许多维生素的葡萄糖水。
他的女儿阿春、*兴华，那年17岁，在祺东县师范学校读二年级，本意是要继承她妈的事业做个老师，不过此时学校“停课闹革命”已经不读书了，她又属于“黑五类”之列，无“命”可“革”，便被勒令在家学“毛选”、“脱胎换骨”。当晚她来要替换她妈照顾爸爸，无奈她妈不肯离开，只好母女二人一起陪伴在侧。
夜深人静之时，仲虎病情稳定，孙老师累了一天，也在病床旁打起盹来。阿春到底年轻，并无倦意，看着值班医生闲着无事，便走了过去，要想把她爸的病情问个究竟。
值班的是一亇年轻的男医生，约莫二十五、六岁，此时已经深夜，急诊室里没来新病人，留下来观察的几个病人、包括*仲虎，病情都还稳定。此时的医生本该看看医学文献，但又怕被说成是“走白专道路”。故只好拿起诊察台上的一本“毛选”，看了几行，又放下了。
正在无聊之時，阿春走了过来。阿春梳了两条齐肩的辫子，扎了两根红头绳，穿了件格子布的衬衫，黑裤、白袜、有搭攀的白底黑面方口布鞋，一副标准的青春少女模样。医生眼前一亮，也来了精神，十分客气地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了解我爸的病情。”
“好的、好的，请坐、请坐。”下意识让医生的内心感到愉悦，这愉悦之情上升到面部，白净的脸上微现红晕，灯光下虽不明显，但他讲话的语调却是变得明显的柔和。这医生接班时已经注意到这女孩是那位“上消化道出血”病人的家属。
诊察台旁原是有供病人坐的凳子的，医生说了请坐，阿春大方地坐了下来，面对一个清纯的少女，医生当然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医生拿起她爸病的病历看了一下，其实对*仲虎的病情他是清楚的，看一下病历，是藉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医生说：
“你爸爸的病是上消化道出血。”
看着阿春一脸疑惑的样子，医生继续说道：
“消化道就是管人体饮食、营养消化吸收，排泄废物的器官。从口腔到肛门实在是一根粗细不等的、有的地方直、有的地方盘曲的管子。”这样解释消化道，到也通俗易懂。
医生接着说：“屈氏韧带以上称上消化道，屈氏韧带以下称下消化道。”医生有点炫耀他的解剖学知识的意思。他知道面前这少女肯定听不懂这“屈氏韧带”之类的话，但也不能让她扫兴便道：“食管、胃、十二指肠部位出血，都叫上消化道出血。”阿春的两个大眼睛盯着医生看着，很认真地在听。
医生很愿意和这位少女交流，便问道：
“你爸爸平时有胃病吗？”
“没有啊，没听他说过”。阿春答到。
“那恐怕是肝硬化、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出血了”。年轻医生很愿意在少女面前表现他的经验和能力。“我检查过，摸到他的脾脏肿大，说明他是有肝硬化的，肝硬化可引起门脉高压，食道下端静脉曲张破裂出血。”脾脏肿大、肝硬化、门脉高压、食道下端静脉出血，一下子许多前所未闻的医学名词让阿春如堕五里雾中，但这是在说她爸的病，他不能不尽可能地弄清楚些，她的眼神传达了他的愿望。医生当然看得出，更有几分得意，便接着说：
“肝脏在各种致病因素的长期作用下，会变成肝硬化。门静脉是负责把肠道中吸收的营养物质送到肝脏中去进行新陈代谢的血管，它的一头在胃肠道、一头在肝脏，但也有些分支在食管下段与通向脾脏。肝硬化后门静的血进入肝脏的阻力加大，血管里的压力升高，叫门脉高压，门静脉压力升高后，就有更多的血流向脾脏，把脾脏撑大了，食管下段的门静脉分支里的压力也高了，高到一定的程度把血管撑破了，血流入食管中吐出来，就像你爸爸这样的情况了。”
这医生是很认真地解释这个病的原理，应该说也是很通俗的，医生甚至还边说边画了个简单的图。
阿春听得似懂非懂，又问医生治疗的方法。
医生说：“目前只能采取止血的措施，以后最好能做手术治疗”。
阿春天真地问：“做手术，把肝割掉吗？”
医生笑了：“人不能没有肝啊，是割掉脾脏，再把门静脉血管和身体其他的大的静脉血管吻合、就是接上去，这样门静脉的血有了出路，就不会冲破食管下段的血管了。”阿春似乎是懂了，向医生再三称谢，离开时还把医生给她讲解时画的图也拿走了，大约是想带回去再研究研究。
医院急诊室留察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也未再出血。急诊室的医生对仲虎很是同情，既然头头也说过“多用些药”的话，便开了不少保肝、止血的药，又请了中医来会诊，开了中药，乃是补气补血的八珍汤再加藕节碳、灶心土之类，共配了十帖，又开了一个月的病假，让仲虎回家休息了。
也是仲虎命大，回家后居然也就不再出血了。一个月后仲虎上班，邮局的造反派也不要他扫街了，也不要他拎邮包了，每天就坐在分检室做些分检的工作。这工作是把每天从邮筒里收来的信件，按投寄目的地分类；把外地送达的信件按邮递员递送的路线分类，是一项很细致的工作，但对仲虎这个“老邮*”来说，自是应付裕如。
（原载：《祺东的*兴家医生》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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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注
文化大革命了，乱成一团糟，连县委的秦书记也被罚扫街了，“历史反革命”何能幸免？不过本书不是伤痕文学一类，也无意对此多着墨。
本章介绍的医学知识是“肝硬化上消化道出血”，通过急症室夜班医生与*兴华的问答展开。解释了“门脉高压”的原理和治疗方法。其中提到的门静脉血管与其他的大静脉血管吻合的手术，如今已经较少进行，因这部分血液被分流进入体循环静脉、未经肝脏解*，日久发生肝性昏迷的机会增加。而如今有些药物治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门脉压力，缓解门脉高压。当然，最根本的治疗方法是肝移植，关于肝移植本书以后章节中将作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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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杨秉辉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内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科普作家、画家。
曾任医院院长、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中华医学会全科学会主任委员等职。曾因肝癌的研究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等奖项。主编《现代内科学进展》、《全科医学概论》等十余部专著，出版《健康的生活方式》、《健康的逻辑》、《癌症真相》等科普著作近50册及画册及游记、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