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人》是俄国作家契诃夫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自被选入语文教材之后,便广为人知。“套中人”甚至成为生活中的一个常用词汇。文学作品进入教材一方面加大了作品的传播范围和力度,使得作品内容为人所熟知;另一方面因各种原因,作家作品进入课本时有时会进行节选和删改,导致教师和学生以偏概全,对作品形成误解,这种误解在长期蔓延的过程中作为一种陈见固定下来,对后来的师生理解作品意韵形成遮蔽。而要消除这种遮蔽,除了获取多元信息,全面了解作品外,最经济的方法是深入文本语言本身,从言语形式的细节深处去发现蛛丝马迹,从而揭示语言与语义之间的张力形成的隐秘矛盾,进一步领会小说真实的表达意图。
一、别里科夫受到“批判”了吗
在提到《装在套子里的人》主要体现了什么样的主题的时候,几乎所有读过它的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塑造了墨守陈规的“套中人”形象,批判了别里科夫的守旧、偏见、扼杀一切新事物的性格缺陷。但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尽管文本中的一些语言(以“我”布尔金的语言为代表)从表层看好像含有暗讽的意味。但从具体事实和情节看,文中潜在的人物或者说几乎所有人并没有对别里科夫当面做出抗议和否定,反而像是背后说了点“坏话”,发了点“牢骚”,但这只是在安全境遇下的义愤、希冀,而非强烈的诉求。在现实中是不敢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的,这实际上就是屈从。
所谓批判,是要直指要害,毫不留情,进行批判的。但《装在套子里的人》这篇小说中,敢于正面反驳别里科夫的仅仅只有柯瓦连科一个人。而且柯瓦连科的反驳仅仅是基于生活冲突的,并没有涉及别里科夫持守的理念。我们可以说,至少在文本世界中,“别里科夫”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批判”。
要明晰上述事实,我们在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它的叙述结构(视角)和叙述内容的特殊性。
(一)叙述视角的特殊性
《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篇小说中的叙述者是“我”(布尔金),即以布尔金的视角来观察、讲述、评价别里科夫式人物和现象的种种“怪异”。需要明确的是,小说叙述的目的重在以别里科夫其人其事作为典型代表来反映生活中的别里科夫式人物和现象,而非单独讲述“别里科夫”这一个人的事迹。既然是以“我”作为叙述者,以“我”的视角进行叙述。那么其特殊性就在于文本所呈现的世界是经过“我”的情感过滤的,或者说这是“我”眼中的世界,即使具备某种程度上的真实,那也是基于“我”的判断的真实。进一步说,这样的叙述前提决定了“我”所叙述的“事实”充满了“我”个人的主观感受、观察、判断和评价。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文本的内容几乎是“自言自语式的倾诉”。“我”的主观感受、观察、判断和评价可以说是文本层面的核心内容和线索。在明确叙述视角“我”的如是特殊性的基础上,我们才能较为准确的把握文本内容的实质,从而摒除文中作为手段和媒介的“别里科夫的故事”的干扰,也就能够发现小说叙述内容的特殊性。
(二)叙述内容的特殊性
前文已经明确《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篇小说在以“我”的视角作为叙述视角时的特殊性在于叙述的内容充满了“我”的主观感受、观察、判断和评价。这也就决定了这一篇小说内容上的特殊性:整个小说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具体而言,小说的核心内容不是讲述“别里科夫的故事”。而是通过描述“我”对别离科夫的观察、感受和评价来展现“郁闷、无聊、乱糟糟”的“生活”现状。因此我们才可以看到文本语言风格和内容似乎是絮絮叨叨,牢骚满腹的。这恰恰是“我”的最真实的叙述心态。至此,我们可以说,读这篇小说重点不在于读“别里科夫的故事”和“形象,而是读“我”的心情与感受。
基于叙述视角和叙述内容的特殊性,我们就可以从言语细节去分析《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篇小说的主题内涵。
二、别里科夫的“套子”是什么?
提及《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篇小说,几乎所有的读者都能想到“套子”。那么别里科夫的“套子”到底指的是什么呢?从小说中“我”的叙述看,别里科夫的无论是外在言行还是内在思想,都充满了“套子”,“我”对此有这样的描述:
“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上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总是把雨伞装在套子里,把表放在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里;就连削铅笔的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的。他的脸也好像蒙着套子,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
“别里科夫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只有*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
从中可以看出,极力封闭自我和顺从*府禁令的姿态是别里科夫带着“套子”的主要表现。那么这种“套子”理所当然应该是由外在力量先施加到人的身上,逐步对人形成奴役,以至最后成为人无意识的一种“自主自愿地顺从”。而这种外在力量无疑来自以*府禁令为典型代表的统治阶级意志。这种意志无所不在,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从媒体报纸完全沦为*府喉舌,丧失舆论监督的本职初心可以得到确证。统治阶级的高压意志对所有民众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奴役,以至于出现了别里科夫这样的变态性格:行为处事一切从服膺*府禁令而非自然人性的正常需要出发。甚至到了*府不明确规定什么,就不知道如何行动,彻底丧失自我能动性的地步:“他觉着在官方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老是包藏着使人怀疑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
至此,我们可以说,别里科夫的“套子”实际上是以*府禁令为典型代表的统治阶级意志。这种*治高压统治给予民众普遍的深切恐惧。因为恐惧,所以人人带上自我保护也钳制他人的“套子”。而受害颇深以至于人性发生畸变的别里科夫将这种恐惧通过口头禅表达了出来:“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为什么怕闹出乱子呢?或者说闹出乱子又会怎么样呢?别里科夫是替统治者担心吗?显然不是,闹出乱子受害最多的还是普通民众,因为他们要面临的是残酷的镇压和清洗。换言之,*府以血腥镇压为代表的恐怖统治使得广大民众最怕闹出乱子。
三、为什么一定要让别里科夫结婚?
《装在套子里的人》这篇小说最出彩的内容无疑是关于别里科夫恋爱过程的部分。但这里我们就能发现一个违背生活逻辑的问题:既然别里科夫是一个人人生厌的人,人们唯恐避之而不及,为什么还要让别里科夫结婚?这不是将与别里科夫结婚的那个姑娘推入火坑吗?
但事实是,人们非但没有让别里科夫这样的“套中人”孤独终老,反而对别里科夫的婚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由于校长太太的尽力撮合,华连卡开始对我们的别里科夫明白地表示好感了。”“人人——他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们——开始向别里科夫游说:他应当结婚。”
也不知编者的意图是什么,教材在选文时在这里做了大面积的删减,将女主角华连卡美丽、优雅、喜人的特征统统省略了,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人们的行为与生活逻辑之间的矛盾张力:给别里科夫这样的人介绍对象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介绍如此优秀的一位女性?
王富仁先生认为别里科夫的恋爱过程实际上是“作为对别里科夫的一场拯救活动而出现的。”“毫无疑问,爱情是将别里科夫从他的‘套子’中拯救出来,使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最有效办法。”为什么如此说呢,因为爱情是最自然的正常人性需求之一。让别里科夫对爱情产生渴望,就意味着他自然人性的苏醒,就有可能把他从完全服膺*府禁令的行动模式中解救出来,让他回归自我人性的正常需求。
四、别里科夫为什么会死?
可惜的是,人们对“套中人”别里科夫的拯救活动最终失败了。别里科夫“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华连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别里科夫是怎么死的呢?文中没有直接提及,但从文本的细节处我们仍可以窥探一二:首先是得知“漫画”事件后别里科夫的反应:“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他的嘴唇发抖了。”其次是看见华连卡姐弟在路上骑自行车行为时的表情:“别里科夫的脸色从发青变成发白。”脸色由发青到发白,这是由极端的愤怒变成深切的恐惧。他能够愤怒是因为画漫画的人是个不知名姓的“促狭*”,和别里科夫尚有“距离”,距离产生安全感,不至于被连坐。而华连卡姐弟就不一样了,这可是未来的亲人和家人,一旦闹出“乱子”,必然殃及别里科夫本身,逃无可逃。这给别里科夫造成了极大的恐惧:“昨天我吓坏了!我一看见您的姐姐,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个姑娘,却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
为了缓解和消除这种恐惧,别里科夫选择去告诫华连卡的弟弟柯瓦连科:“这还会有好下场吗?”并且准备将具体的谈话内容报告给校长,以证明自身的“清白”,从而获取“安全感”。但柯瓦连科并没有接受他的训诫,反而直指别里科夫是“背地里进谗言的人”,并把他推下了楼梯。别里科夫缓解和消除恐惧的努力失败了,他“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地穿上大衣,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他在恐惧什么呢?当然是在恐惧有可能接踵而来的“乱子”和清洗。于是,他死了,恐惧至死!
至此,我们就能明白别里科夫嘴里为什么一直要念叨“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也能明白“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何以能够“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一切都是源于*治高压恐怖统治所造成的恐惧。因为别里科夫极度恐惧,他怕任何跟他有关的人(比如同事、家人、邻居等)“闹出乱子”连累自己,因此才一个劲儿地督促、提醒、训诫他人“遵守法令”。于是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别里科夫这类人的影响下,全城的人战战兢兢地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总而言之,行为处事只有一种选择:“不敢”。
那么别里科夫的死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比较容易看出来或者想到的是“别里科夫之死”所暗含的作者的希望,即预示着别里科夫这类人死去之后人们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一文中所说:“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但这显然不是作者的原意,因为别里科夫死后“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了。局面并没有好一点。实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作者更愿意将“希望”放在人们拯救“套中人”的努力和“柯瓦连科”对“别里科夫”的反抗上。那么别里科夫的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笔者认为别里科夫的死是为了增加别里科夫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能够更深入地揭露和批判统治阶级*治高压统治的残酷性和罪恶:别里科夫的悲剧性在于*治高压统治带来的深切恐惧使他的自然人性发生了畸变,从而使他成为统治阶级高下统治下的一个典型的受害者。但即使别里科夫已经彻底沦为*府精神奴役下的“顺民”,仍然逃脱不了恐惧而死的命运。按理来说,别里科夫应该最有“安全感”,最有“安全保障”才是。别里科夫的死正是此篇小说的批判性所在。正如《水浒传》中林冲的忍一样,林冲越是能忍,小说的批判力度就越强。不会恐惧而死的人恐惧而死,不会造反的人忍无可忍,由此可见统治阶级的*治高压统治有多恐怖,在这样的境遇下生活该是怎样地令人窒息!
五、结语
经过上述分析,我们基本能够改变对别里科夫这一人物形象的刻板印象。自然而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装在套子里的人》到底表达了些什么?至此,我们可以较为肯定地得出以下结论:《装在套子里的人》为我们呈现了一幕*治高压统治下人性发生畸变的人间悲剧,同时从叙述者“我”的叙述口吻可以感受到,*治高压统治下普通民众在窒息生活中产生的深厚的忧郁感和无力感。带着这样的认识,再回过头去细细体味文本内容,或许可以发现人性幽微处更多的苦痛和挣扎。
牛赟强